他几乎僵在天台的角落，进行着最后的心理斗争。他若是不软弱，早就跳下去换取新生了。他若是不软弱，压根不至于走到这步田地。
余栋恨自己是个没用的东西，只要别人对自己一点好就能立马把过去抛到脑后。他被父母左右了这么多年，只要父母对他稍微好一点，或者他的成绩提升一点，他都会感恩，忘记自己偶尔在脑海里冒出来的决绝。如今他明白，那是一种自我欺骗，并不能填平心中一道又一道的伤痕。一年一年，伤痕只能是越来越深，却分毫不见痊愈。
做自己不喜欢的事，就像被凌迟处死一样难受。谁能体会得到，每天清晨睁开双眼，面对的都是自己厌恶的生活。从一日之际开始，活着只为度日，只为心中虚幻的期待。原以为上了大学以后，开始了远离父母的生活。然而，父母的管制如同刻在他的心里般如影随形。他们时常打电话关心他，但不管怎样都会绕到他的学业问题上来。他清楚得很，他是父母炫耀的资本。他不喜欢铺张，他知道他的大学升学宴根本就不是为他而办，而是为了父母。他不会忘了母亲在亲戚面前骄傲的嘴脸，他的存在，目的很单纯很简单，他爸、他妈，需要一个听话的孩子，一个争气的孩子，一个赚大钱的孩子。至于孩子是谁，那并不重要，他只是恰好叫“余栋”而已。
他攥紧手机，坐在久未清扫的水泥地面，像个失去了方向的雏鸟。天色转暗，日落西山，天台上有了丝丝寒意。
他下定了很大的决心。
“喂，好久没联系了，你还好吗？我有一句话一直没跟你说，希望你能听见：
我喜欢你，真的很喜欢你。”
“我不像你以为的那么好，又风趣幽默，又博学多识。我没什么特别会的，就是喜欢画画。没有那些画手画得好，也没有那么厉害的编故事的能力。因为……我没学过，就、就是自己瞎画着玩儿的。你、你那时候说很喜欢，我、我没怎么回应。其实我真的，真的特别开心。”
“小学的时候，班里的人还挺佩服我会画画的，好多人找我要画送给他们，我也特别高兴，特别愿意为他们画画。现在我连他们的名字都不记得了，当然，他们肯定也不记得我了，画嘛，应该早丢了。可我当时真的特别谢谢他们，因为我爸我妈对我画画特别敷衍，说是既然会画画那不用浪费时间去学不是更好。”
“他们哪里知道，其实长到初中那个年纪，那些学过画画的同学和我之间的差距一下就拉开了。我再也没有了闪光点，换句话说，虽然这么些年我一直不愿承认。我就是，泯然众人矣。我没什么了不起的，是普通同学中最普通的一个。我只剩下了上学读书一条出路，毕竟，毕竟，我爸妈把我的退路早就砍断了。”
“我如果不读书我就什么都不会了，那我还能怎么办，我只能继续听他们的。他们让我往东我就往东，让我往南我不敢往北。所以你后来才说我是个没用的废物，对不对？我是，我可能本来就是，要不怎么会连最基本的自由都争取不到，一步一步，长成个任人宰割的绵羊。”
“你说那样的我不是真实的我，我应该还是你刚认识的模样，无忧无虑，阳光开朗。该怎么说呢，网上的我啊，也是理想中的我啊。网上没有现实生活中的压力，是我最自由的地方。我认识了许多志同道合的朋友，这些朋友不会因为我成绩没他们好而歧视我，反倒在我有不懂的事情上面能帮我的就尽力帮我。”
“我身边，从来、从来就没有这种人啊……我知道可能是我做得不够好，可为什么他们不向我展示友好的一面，哪怕就一小会儿，让我依靠一会儿……”
“所以我越来越没有勇气向你表白我的心意，那些嘲笑我、排挤我的人，事情做过了就忘记了，那些听说过我的人，谈论一阵子也不在意了。这种事，放眼望去比比皆是。也对，一个人一辈子要认识多少人，怎么可能每个人每件事都记得住。连我爸妈都选择性遗忘对我的伤害，更何况其他人？我在他们眼中，算的了老几？”
“反正，我也只是个好欺负的人罢了。”
“我要谢谢你，是你的一句话让我找到了画画的自信。虽然我学业繁忙，但只要有空，我一定会画点什么，笔记本啊，教科书啊，什么近就画在什么上面。我告诉自己，我还是能画画的。只不过路走越累，在一条根本不适合自己的路上行走只会让自己更加痛苦。这些课程我一点都学不进去，就像脑子那根筋压根就没开窍一样。”
“然后我就在等什么时候课业减少，能有更多时间静下心来画画。我等啊等啊，眼看就要毕业了，我还是一事无成。专业依旧学不会，画画的时间也没等来。这样的我，明年毕业后只怕无路可走了吧。”
“我，想给过去的自己说声再见了，谢谢遇见过你。以后的我，会坚强起来，会捍卫自己的路。我要弥补我的遗憾，我不能让我画画才能荒废。小时候想成为的人，大部分人最后都选择了放弃，我本来也要放弃了，谢谢你的支持，也谢谢你成为了我喜欢过的人。”
余栋的一段段语音发送到了曾经和暗恋过的女孩共同建立起来的只有彼此的贴吧，他说着说着泪流满面，说着说着满脸笑容。余栋擦干眼泪，把手机放在围墙边上。
夕阳正艳，远处的楼里已有不少亮起了灯火，染得一片通明。归鸟鸣叫的声音掠过，宣告着一天的忙碌就此结束。地上的学生走的都是回寝的方向，他站在天台也能偷听到一二说笑的内容。再过一段时间就要入夜，万物都将归为沉寂。他从来没觉得校园这么安宁过，或许是他以前从未认真注意过，但那都不重要了。
他踏上去，闭上双眼，纵身一跃。
未来，是只能躺在病床上，还是侥幸恢复健康，那都是他的命了。不过，他会凝聚自己最强大的信念让自己苏醒，让自己脱胎换骨，勇敢的面对人生，重新开始。
“啊——！”有学生尖叫道，“有人跳楼了——！”
病房外。
古言来的时候，余栋的父母刚好不在病房内。她正好乐得自在，坐在床边。古言慵懒地打了一个哈欠，接过胡杉递来的画本，轻轻地放进余栋的被子里，又细心地替他掖好被脚。
听着余栋均匀的呼吸声，古言放下心来，脸上的神情也终于释然。
“因为是在工作完成之后，所以我随手帮你，算不上违规。”
“这么喜欢的东西，怎么能落在我这里呢。要是真不想让我知道你的事，就不要留给我看嘛。”
“好不容易去你学校找你，结果没说几句话你就走了，连还给你的机会都不给留我一个。”
“所以说你还是个孩子嘛，毛毛躁躁的，一副没长大的样子。”
“不好意思哦，你的画我偷看了。很好看啊，说不定将来大有作为呢。”
“还好，还好，现在你长大了。能自己迈出第一步了，未来是属于你自己的了。”
“我能帮你的只能到这儿了，希望如你所愿。”
余栋的父母回来的时候，古言和胡杉早走了，一切就像从未发生过一样。父母二人心力憔悴，几日之间头发花白，停下工作深入地交谈了很久，回顾这些年发生的一切。两个中年人一人坐在余栋的一边，心疼地注视着自己的孩子。
余栋瘦瘦高高的，脸上没有一点生气。他一直是个听话的孩子，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余栋的母亲感觉到自己好像坐在了什么上面。她掀开被子看见了古言之前塞进去的画本。
她颤颤巍巍地翻开那个本子，没发觉自己什么时候留下了悔恨的泪水。
厚厚的画本，一页一页，都是胡杉画的画，不比别人差，只是没有人表扬过他，他也不敢给别人看。他创造了他的漫画，一格一格，从背景到人物再到剧情的张力，他真的，不比别人差。他有着天马行空的想象，却从不敢认可自己，因为他的想法，一直在被否定。
余栋母亲翻到最后一页。
夜晚的星空之下，一个天使被缠绕在身上的铁索束缚着不得动弹，他的身上早已被勒得满是伤痕。周围正在缓缓落下凄美的玫瑰花瓣，天使躺在花瓣中央，阖眼浅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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